七月,麦芒是温驯的麦子对世界唯一的一丝敌意。每一粒麦子上都有一支尖利的麦芒,麦芒向外,显露锋芒。护颖向内,裹着麦子。那是麦子的一双双警觉而又明净的眼睛,始终提防着外界投来的目光,麦芒对这个世上所有投射给它的目光都不放心。
七月的麦浪,此起彼伏,柔软无比。麦芒立在浪尖上,随风舞动,它们是麦子紧紧握在手里的一柄柄利器,时刻准备着刺向试图靠近它们的那些贪婪的眼睛。而所有猎食者却都熟知麦子的特性,绝不会轻易去触碰烈日下端扎着的麦芒,而是巧妙地避开麦芒,要么将麦子连根拔起,要么从旗叶处的节上折断,将一穗穗麦子据为己有。旗叶之上,无数的变态小叶,或做稃,或作颖,包裹着赤裸的麦子,它们是麦子幼时的襁褓,老成后的衣服。当麦子熟了,裸露的麦子饱满,比稃更吸引眼球。隆起的稃里,饱满的麦子,让所有目击者浮想联翩。旗叶有叶鞘,麦穗发自旗叶的叶鞘之中,高于麦穗的旗叶终被麦穗高过。孕育之鞘,连接着种脐,旗叶与一粒麦子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法理清;理不清,却令人动容。
太阳最毒的时候,我会钻进麦子垛码下纳凉,折一穗麦子,捋顺了麦芒,放在手心里搓揉,麦子丢盔卸甲,露出红润的麦粒,一把新麦放在口里咀嚼,越嚼越香,嚼烂了的麦子,可以反复吹起泡泡来。咀嚼和吹泡泡的时候,适合回味过去或遐想未来。我把一罐清水埋在麦垛下空闲的湿土里,只留下罐口,我用半截子麦秆汲水喝。我屈身进入麦垛的时候,一株倒悬的麦子正好将麦芒对准了我的脖子,我腾手折下麦穗的空档,一只渴疯了的蚂蚱,伺机纵身一跃跳进罐子里,溅了我一脸的水花。结果没把它淹死,它蹦跶一会,抓住麦秆儿,就顺着麦秆儿爬上来,在上面歇缓一阵,惬意地抖抖身上的水,翅膀一展,“吱吱”地唱上走了。从容的像是它只是在村里的河水中冲了个凉,转身上了岸就忘了河的存在。而我却傻在了水罐前,干看着一罐冰凉的清水,却喝不成。
带着颖壳的麦芒铺满麦地,随手拾起一枚麦芒,放在手心里把玩。从麦粒上脱蜕的麦芒,竟没沾染丝毫麦子的气味,麦子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在麦子上稳固地立着,守住麦子,待到麦子不需要它了,便腾身落在地上,从此便与麦子毫无瓜葛。
成熟后的麦子,麦秸硬实,麦芒如针。我舍不得让它在成熟后留在土地上,多么好的柴禾,我习惯了用麦秸煮面条,没有人当众揭发我人性中的这种残忍。而隐于心里的负罪感,常常令我不安。我曾经试着背向麦田,寻觅新的生活,而习惯了在土地上劳作的双手,已经找不到比种麦子更得心应手的工作。
我会在小麦成熟的时候将它们连根拔起,我的双手为此而布满老茧,我是一个务实的收获者,除了粪肥,我不舍得将一丁点的草秸留在土地上。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节俭,实在有些过分。
碾压过的麦子,身首异处。我把麦粒收集起来,麦秸全都堆垛在角落里。来年,堆垛过麦秸的地方会长出一些麦苗来。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卷一张白面大饼,坐在麦秸旁的埂子上,沉浸于满口的麦香中,看那漏生的麦子从身体里将麦芒像丝一样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