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被告知,要当奶奶了。尽管在此之前,儿子小两口为了准备着要生个孩子已经显得小有焦虑了,关于“生孩子”的话题也频繁地传进我的耳朵里。他们结婚已过两年,身边的朋友同学相继地做了奶爸辣妈,即便只是“蝴蝶效应”,也使得他们对生一个孩子不能不重视了。而我呢,对于“抱孙子”却是无动于衷的。我对于充斥在我周身的关于当奶奶的聒噪声充耳不闻,甚至在儿子结婚前无数次和他探讨或许是给他灌输着“用不着再生孩子了”、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人的未来会活在“食物匮乏和生态变异的厮杀硝烟”中,那是一幅幅悲惨的图景,把一个个生命带到那种境地不仅不负责任而且是罪过……儿子连连称是,并且也发表了他个人对于传宗接代的一番观点。走在我们身边的老赵丈夫儿子的父亲听不下去了,他毫不客气地说,扯淡!你们所说的那种境地是远景,是几千几万甚至是几亿年后的事情,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当下人,我们应该做好眼前该做的事情,尽好自己应尽的义务罢了。他还说,人如果都是我们这种想法,那就是不负责任,是自私。他也多次背着儿子警告我,说我不要将自己那种“不正常的灰色理念”灌输给儿子或影响到他。我当然不服气,儿子是一个成年人,他有自己成熟的价值判断。我和儿子常常从我们热烈讨论着的“空中楼阁”被老赵这种接地气的声音拉回了地面。是啊,传宗接代可不是小事一桩,它是关乎全人类的一个大题目。当然时至今日,人们已经有了充分自由的选择权,你可以丁克,可以独身,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来了此一生。可是,有那么容易么?那一切真就比选择一个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的俗常生活来得更容易吗?
无论如何,我没能免俗,一路从婚姻生活走到如今,终于被时光的鞭子驱赶到“五十”的门槛里,无论我的内心还怎样时而涟漪泛波时而五彩之梦,我如何想攀住那个“门槛”不情愿跨过,但时间那柄利器容不得人丝毫犹豫,只那么轻轻一推,就被推过了“里程碑”。只不过还在两年前,大街上的年轻人都还张口闭口地叫着我姐呢,可一走进“五十”的门里,年轻人们像统一好了口径,一下子都改叫成了“阿姨”。没错,时光将你送进另一个“门槛”的时候,是会在你的额前盖上“印章”的。一个被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称呼为阿姨的人,已然是一个婴幼儿的奶奶了。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可我还是觉得突然。那天,小两口特意约上我一同去医院进行孕检,尽管近期的种种迹象已经呈现出儿媳妇可能是怀孕了,而且他们私下里已用过简便的检测方法,可他们还是来到医院要让医生给出最权威的证明。约上我想必也是他们对“大事”的郑重吧。
老赵得知这个消息比他当年要当爸爸的反应大了好几倍,去医院之前他又打电话叮嘱我说,这是咱们家的大事,我不方便跟去,你听听医生怎么说……医生怎么说?医生怎么说也是跟孕妇说,再重要了就跟孕妇的丈夫说,除非发生了天大的事才会轮到跟我说吧?果然,我被挡在了检查室的走廊外面。
我在孕检科外家属区那一片人头攒动的某个座椅上坐着,毫无一个即将当奶奶人内心应有的喜悦。我看着脚步杂乱、疲累盲目的人们都在紧张地走动,挺着大肚子神情艰难行动笨拙的年轻女人是那么多,我看着她们,并没有唤起多少我当年的感觉,这种环境距离我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而且我只生过一个孩子,只来过这里一次,我早都把它忘到了脑后。我不喜欢看影视剧里女人生孩子的场面,我也不喜欢女人扎堆讲述自己生孩子的过程,虽然我也讲过,但讲过一次就会后悔就会警告自己一次。生育生命的过程像什么呢?那该是一次身体的爆破,是生命创造出了生命,是人类长虹中一个无声的链接,也该是最平淡无奇的一种本能。总之我坐在那里,思绪莫名地往上飘,夹杂着奇怪的忧愁和被动——我要当奶奶了吗?
为何这么突然?我觉得好像就是昨天,我还在自行车的后座椅上载两三岁的儿子在马路上奔跑,也像是在昨天他还在学业上缓慢升级,又像是在昨天他还行进在他那满是波折的创业路上,也是在昨天他挽着他的新娘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昨天,一切都仅仅发生在昨天,我甚至觉得昨天的那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但那一切却已过去久远!结婚两年多小三十岁的儿子现在就要当爸爸了,这有什么可突然的吗?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一切也都是波澜不惊,我的外表比起任何一个家庭成员都显得更平淡无奇,可在内心,我想没有人如我这般魂魄动荡、五味杂陈的了!
小两口远远地朝着我走过来了,从表情上看,事儿已确凿无疑。儿子乐呵呵的,儿媳妇虽性格稳当,但还是难掩将为人母的喜悦。我也笑着,说着一个婆婆应该说的一些话语。我们往医院外面走着,他俩已经互相戏称起娃他爹、娃他娘来,可见他们那份新鲜,急于想要体验一下那个中滋味吧。突然,儿子冲我叫了一声,娃他奶奶,嘻嘻……
没错,他发自内心的喜悦是那么容易感染我,更何况这是关乎我们家血肉相承、命脉相关的新生命形成的大事件,是将我们每个家庭成员的身份、称呼、性质都将发生重大改变的大事件!我怎么还可能像表面上那样无动于衷呢?喜悦不容掩饰,喜悦在我们三个人的身前背后蹦跳着,像一个即将到来的顽皮小孩儿。和他俩分手后,我忍不住给老赵报喜,电话那头的老赵喜不自禁,他笑着说,我就说嘛,肯定就是的。
我早都忘记了十月怀胎的辛苦,也忘记了一朝分娩的痛楚。当儿子电话里问我,说他媳妇肚子痛加剧了不会是真的要生了吧?那天早上他们才去医院做过孕妇常规检查,医生说胎动有点频繁,胎儿不足月,重量也才四斤多,偏小。医生说孕妇近期要格外注意,最好先吃点药保保胎,让胎儿在母亲肚子里再多待一个月就足月了。听到这个消息老赵第一时间跑去药店买了医生说的这味药交到儿子手里。这一天还没过去呢,仅仅才到了傍晚,难道真是要生了么?我让儿子他们赶紧去医院,我们也马上就到。当我和老赵赶到医院,儿媳妇妈妈姨姨舅舅全家人都已等在检查室门外了。不容我和老赵尴尬,亲家母告诉我说医生说都开了两指了,正给安排床位呢。也不容我们说什么和做什么儿媳妇就给送进了产房。在产房走廊外的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儿子跟我们挥了下手,医生让他也进去,这让我们其他人都感到安心了一些。
亲家母让我回家去熬些小米粥来,说他们一家人等着就行了。亲家母比我年轻几岁,却比我显得沉稳和有主见。我们回到家里,我开始熬小米粥,做起了一个“奶奶”要做的头一件事情。一锅粥将要熬好,儿子报喜电话打来,生了,男孩儿,四斤六两,母子平安。
我和老赵四目相对,脸上又都露出奇怪的笑。我想那阵子,我和他肯定被时间的“化妆师”顷刻间描绘上了爷爷奶奶的妆容。那一晚,在医院里我整夜未眠,两眼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婴儿”,我趴在母子的床头,一直端详着他,看着他,这个迫不及待提早一个月离开母亲怀抱的小家伙,比起隔壁床一同出生的九斤多的婴儿,竟整整小了一半多……他是那么小,被裹在襁褓里,还沾着些许胎渍的绒发紧贴在囟门上,微微地颤抖显现着他刚刚经历过“出生”这一大事件的惊惧。我一再地捧起他那和一元硬币差不多大的小手安慰他,想让他知道,不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周围,不仅有爸爸妈妈,还有他的爷爷奶奶。
帮忙给他办理出生证明的时候,我忽然诗意兴起,脑海里闪过这样的诗句:
……哦 我们之间注定是
我迎你出生 你总有一天送我离世的
那种 牢不可破的关系
黎明时分有人敲窗
她指着表格中“关系”的一栏要我填写
我接过笔 像睡了一场好觉
白纸黑字写道
祖——孙——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是预想到的,因为多了一个隆重的家庭成员,往日的生活秩序大变。我不得不搁下我的笔,中断了我再一次的“写作”计划。其实在此之前的三年中,我基本上是徘徊在写作的低谷里难以安好,写作变得滞涩不前,多篇小说有始无终,或仅仅开了个头,新的写作题目罗列时胸有成竹,到了第二年竟然想不起为何写下那个题目,对题目下的内容更是满脑空空如也。写作之于我,从当年的本能起笔到如今深深地习惯,它早已是我每个上午排除一切与之共处的仪式,哪怕很多时候仅仅是对着屏幕上的空白纸页发发呆。
我放下一切,开始频繁地乘上公交车穿梭在我和儿子家之间,为了我们的家庭努力做起了“帮扶新人”的新贡献。在儿媳妇坐月子期间,我和亲家母轮流照顾母子两人。在夜里,我总是在婴儿哇哇啼哭的第一时间跳起来一路小跑到厨房麻利地烫好奶瓶奶嘴用适温的水对好奶粉(大人奶水不足)再小跑着来到月子婆的房间给孩子喂奶。他是那么小,本能的啼哭声嘶力竭,除了让人心慌意乱,也使得七月中旬这个炎热的“月子房间”奇热而富于生命的张力。我怀抱着这个向我示威的小小人儿将奶瓶嘴儿送进他口中,看着他对生之头等大事的热烈和不遗余力,我是那么的感动!我手臂上搭着一块儿给他隔热的柔软毛巾,我自己的汗珠却从头发根和皮肤里不断地涌出来,成串成串地又滑落进身体里。我腾不出手去擦,也无须去擦,只要汗水不殃及他,只要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是安全富足有依靠的,我宁愿端坐“火焰山”,任自己无论是行为还是思想都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就在不久前,我不是还为这一切将要降临到我的身上而忧心忡忡么?和儿子探讨未来人的生存境遇还怀着杞人忧天的悲观么?但此刻我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全神贯注在这个小小的“生命奇迹”上。我又写了一首诗:
当你伏在我的脸上
泪水横流时
怎么能说我不懂你
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
勾起了你从前的伤心事
噢噢噢
说说吧宝贝
奶奶在听
谁知你也听懂了我的话
更是大放悲声
噢噢噢 你说吧宝贝
奶奶在听着
除此之外 我还能做的 只有轻轻地 轻轻地
试图吮尽你的
所有悲伤
转眼间到了秋天,他刚刚度过了他人生的一百天。我亲眼见证着他的勃勃生机。由于早产,他那过于弱小的身体已经翻了一倍还多,我也由于最初托起他时的笨手笨脚变得游刃有余,我们之间的一些互动竟也明确清晰了。为了让他感受到阳光的美好,我抱着他下楼,加入到小区活动广场那么多爷爷奶奶当中,成为怀抱着孙子的老年人群中的一员。我抱着他,在金秋阳光的照耀下,悠悠地转着,和别的老人搭讪着关于孩子的一些话题。原来这样的生活也很好!它是那么轻易地戒掉了我的“宝贵上午”之固习,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内心涌动着的“忧愁”并未减少,反而是升级了。
因为有你
我开始考虑 做导师的事
指给你看清世事
怕孤独和痛楚侵犯你
祈愿你一如天使模样
又怕阴暗陷阱偷袭你
那么就教你中庸之道吧
又怕总有一天
你的嘴角会撇出重重的轻蔑
哦,心肝儿
以上诸事,奶奶可从未如此——纠结
然后:
你的笑 是一盘刚刚盛开的葵花
又是水里蹦跳的 一尾小鱼
是深山里 泠泠作响的清泉
也是夜空中 跳舞的星星
这一切 都变成了63度烧酒
醉得奶奶 几度踉跄
瞧我内心这一忧一喜,原来“悲喜交集”这个词在这么一个生命点上等着我,以这样的形式重新向我阐释着它的又一况味。
在生命的更迭中,我就这样被架上了人生这一制高点——“奶奶”的尊位。这是不由分说也不容推拒的,我在迅速地进入这一角色。从身容到心灵,以往那惧老恐老甚至排斥当奶奶的矫情正在风化。我顾不上别的了,眼睛只管盯着他,随着他的生动而生动,随着他的成长而成长。我家老赵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再也听不到我曾经那种种的谬论,他悬着的十二个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说,这才对了嘛,人嘛,总是要落在实处的。多年来老赵对我的写作不甚理解,但为了家庭的和睦,他也多于迁就和忍让,并一路成了我写作中的帮手。比如对电脑的维修维护,偶尔的校对和不得不成了我作品的第一读者。我每每让他对我的新作提出看法时,他总会半个行家似的说,好是好,但你这么费心写来,这世道,人家微信都玩不过来,谁还看呢。他一语道破当下“写作人”的境遇,但他却不懂对于写作者来说,除过写了示人,还有“娱己”这更重要的自我之“精神盛宴”的需要。在他看来,我所做的这些一直以来都没有落在实处,都处在虚无缥缈中。但现在我变化了,变得朝他期待的方向落下来,变得与抱上孙子的所有奶奶别无二致。那种身心的朝向被地心引力无条件吸向一个点,弯曲,再弯曲,柔软,再柔软。我继续记录:
你爸爸发来一个视频
题目是《第一次吃旺仔小馒头》
我手捧iPad 和你一起探究
这食物的滋味儿
你眨巴着眼睛 用刚刚冒出的乳牙尖
咀嚼和猜想 口水搅拌着的那东西
你是否已经感知 人生在世
仅仅一个吃 也异常艰难
我的视线长时间地跟着他转,那阵他还不会走路,仅是爬行也在分秒指挥着我,调遣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因他而起,一悲一喜也随他而来。
让“尿不湿”下岗
给你空气和自由
果然 你畅快起来
那只富于生命的小“子弹”霍然而起
随着我 轻轻的口哨声
喷泉浪花
万物欢腾
我不是诗人,现在却用诗的语言记录这些;我无意作诗,只将阵阵涌上胸口的第一感动写在纸上。
我守着你 看你做梦
梦的芜杂和你的未经世事
成反比
就凭一个深沉的叹息
和一串艰涩的呓语
也让我生发共鸣
究竟这前世今生
我们谁先谁后
我亲一下你幼嫩的额头
仿佛触碰了远古的祖先
……
我听完消防讲座
买了一套消防器材
包括一根逃生绳
大屏幕上一个女人抱着孩子
用连在一起的床单 从窗口
胜利逃生的情景
一直在我的眼前 闪回
我无法解释
我对生之看轻
与对生之敬重
在你到来的前后
竟判若两人
我相信,如果这些也算是诗的话,我会随着他的成长一直写下去,但我得叫停,停下来想想另一番情景。想一想“奶奶”这个关键词。如果“祖孙三代”是对一个家庭的概括和划分,那么“奶奶”这个沧桑而又坚毅的形象果然已真真切切地坐落在三代人的制高点上。曾几何时,“奶奶”是那么遥远,我依稀还能感到我牵着奶奶的衣襟行走着遥远的路,路不平坦,但奶奶的衣襟让人踏实,不管是黑夜还是大雪纷飞,我们拽着奶奶衣襟走路的时光已渐遥远,但那一堵坚实的墙、一条开阔的路的感觉,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就那么陪伴着我们。
那么,除此之外,奶奶生来就是奶奶吗?“奶奶”这个身份及称谓被概定之后,它再没有别的内容了吗?有。“奶奶”也意味着在人生旅途上正走向她的巅峰。走向巅峰,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场新的、充满难度的人生阶段会迎面而来,不管愿意与否,你已然被裹挟其中,逃遁不得,你任种种赘拖牵扯着你的衣襟,向前向前向前……
我的笔总是会触碰“终老”这个命题,从三十多岁我就开始写这方面的小说,绝不美化它,而是怀着敬畏之心对它一探到底。这个命题,它容不得一丝矫揉造作,它是凛冽的,甚至是无情的。
还好,我现在只是给一个新生不久的婴儿当奶奶,算是一个“新奶奶”,我的步履也还轻盈,我的气力也足够抱得动他。还有,含饴弄孙真是个好词,它无端之中让你多了那么多笑,是开怀大笑,在这样的笑中“奔老”的惧怕一退千里,对人生之险象环生的忧虑也驱之四散。如果还得用四季来形容人生,新奶奶只不过是初秋,即便老也是初老,她正处在丰美茂盛的秋天,正消耗和蓄积着自身的能量,坦然将身体交给那一刻也不停留的神秘时间。
前些天偶遇到两位六七十岁的奶奶,两位说她们最好的时光就是现在,帮带孙子的日子也早已过去,她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全部受过,如今的感觉就是富裕,不是物质的,而是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轻松。呵!原来前方还有风景,就为了这个,我甚至都有些急切,但我怀抱婴儿的感动又让我无法释手。我听说,三年,只有三年,你怀中的小鸟就会羽翼丰满,离你而去。我想,届时我会亲手放飞,放飞他的时候我还要写诗,我要用诗歌为他祈祷,祈祷他奔赴向他所热爱的一切。
韩银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在《当代》《中国作家》《大家》《花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分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年度中篇小说》《年度短篇小说》等选刊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我厮守的终结》《雁去鱼来》,长篇小说《西夏》(合著)等。现居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