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中国古代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的符号。在中国文化史上,通常以两种文化形象出现:一个是隐士,一个是“忠愤”之人。在钟嵘《诗品》中,认为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这一点被学界广泛接受。我们从他的田园诗中可以看到一个孤高耿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形象;在陶渊明的《述酒》篇,有“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的句子,后人附会说,这是陶渊明耻于屈身侍奉刘宋政权的明证,所以陶渊明又获得了一个“忠愤”臣子的身份。这两种形象在中国文化史上交替出现,历代文人依据各自的需要,选择不同的模式去效法模仿。
无论是隐士,还是忠臣,这个离我们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的人物似乎与我们这个时代无关,但是认真阅读、体悟思考之后,我发现陶渊明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他一直都端居于我们的内心最深处。
陶渊明在谈到自己的读书经验时说“好读书,不求甚解。”于是有人望文生意,认为陶渊明主张读书浮光掠影,囫囵吞枣。其实他们忽略了后面的一句话:“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两句话是说,热爱读书,但是不拘泥于字句的注释解读,而是从整体上去领悟书籍的意旨。每当自己的理解和作品的本意发生了邂逅,便忘记了进食,进而痴迷深陷书本所营造的世界之中不能自拔。
陶渊明所会之“意”,从字面意思来理解是指文本的主旨。但是我们读书不能如此糊涂带过。陶渊明所会之“意”别有深意。
陶渊明《饮酒》(其五)是我们所熟悉的: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的末尾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句。这句中的“真意”指什么?这既涉及魏晋玄学的言意之辨,也涉及到陶渊明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在面对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问题上,老庄主张“法天贵真”,反对儒家的礼教,老庄对儒家伦理道德是反对的,儒道之间表现出一种紧张的对立;到了魏晋时期,玄学大兴。玄学是魏晋时期的有“魏晋特色的老庄哲学”,是道家哲学的回潮。在这个问题上,名士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命题。“名教”就是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时人要超越名教,仍然是把儒家当做对手、当做障碍,所以儒道的紧张关系、人与自然社会的对立矛盾并没有消失。而陶渊明的玄学思想则更近了一步。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解。一言以蔽之,就是陶渊明的新自然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放浪于大化之中,生死无所喜惧。在生命的长河之中,个体如浪花一般,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不欢喜也不忧惧。在这个新的自然观中,人与外在世界达成了和解,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藩篱轰然倒塌,情意与形象交融冥合,到达了一种无我之境。诗人在这里获得了一种诗意的存在。
陶渊明的诗歌正是在这个新自然观的基础上,获得了空前的诗意。
在生活层面上,陶渊明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浊酒一壶、素琴一张、在破旧的屋宇之下,就可泰然处之;他的生活理想很简单:“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他乐于融入普通百姓的生活,与村民相遇时:“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他不是种田的行家里手,但也不以为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的诗就是他的生活,平平淡淡,充满人间烟火的气息,但又不失诗蕴藉流溢的韵味。
(来源:银川日报 2022年2月25日 版次: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