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浓愁如酒,什么事到眼前都想避开。日前去北塔寺,已是向晚天气,在院里长阶闲坐,鸽子飞过古刹檐头,日色落在台阶上,不觉有了睡意,便倚靠着台阶熟睡。醒来时,僧人舍下敲着木鱼,青灯古佛已有凉凉地暮色。
春去夏来,日子如旧。人生到了紧要处没有起色,又无退路,只觉得岁月荒荒不可终日。梦见乡下的麦子熟了,阿喜做了草人,穿上衣裳,顶个大沿草帽,插在田里,风一吹,呼啦啦地真像个活人, 刚开始吓得鸟雀都不敢来,日子久了,又飞来站在草人头顶上没事一样,看来什么都不过是习以为常。
我的乡下已不种麦子了。我记得少年时,每年旧历五月,白昼变长,人们在拂晓前起来,万物寂然如水,镰刀锋芒毕露,风吹过麦浪像收割着风,月光照着麦浪又像收割着月光。那时端午节还不叫端午,叫“五月五”。一清早,和阿喜去山坡上摘柳条,遍野晓色,细雨微蒙,我们穿过田野,穿过高山,穿过岁月,将摘来的柳枝插在门廊里就觉得有满满的吉祥如意,在这样的岁月里长大,自然对天地有一种敬畏。
那年我去县城读书,阿喜去更远的城市打工。鲍烟也进了城,青苗也进了城,一夜间,兄弟们都进了城。后来,当我再回到乡下时,万物依旧寂然如水,田地却像闲置的镰刀锈迹斑驳。有一年,听闻阿喜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死了。那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什么吸了进去,陷入无尽的黑暗,原来人世就这样无常。
又是端午,天上落了几点雨,有种清凉的悲。这么多年,到端午还是想起少年时与阿喜摘柳的情景,一切皆如梦幻。
现在偶然回乡下,谈什么事都像谈钱,鲍烟说外面挣了多少钱,青苗说车行里又出了哪款车,原来世上的美好一旦没了就真没有一点妙处可言。昔日与人相处多起止于敬,敬而不腻便到好处,若满脸是攀附,一幅油腻味就觉得所有的情分都了然无趣。
有次回乡下正逢喜事,我挨家挨户请乡邻来帮工,十余户人家都已不住在村里,只留下荒草院落在曙光里显出败气,现有的人日久不见也觉得满脸沧桑,说话没有早前的锋芒,忽然觉得,人世不过草木一秋,百年不过沧海一粟。
一日喝酒,醉了,说着胡话,到门口又不知家在哪里。坐在路边,看夜色里过往行人,月亮照着,羡慕这人间清欢。想起席间有人谈股票,谈政改,谈战争,一日起一日落,欢喜悲痛如流水,世事不可捉摸,天下又岂在酒里。中国民间,俗人有俗人的妙处。只不过把酒言欢,消遣岁月而已。三十年间,中国山河岁月不知经历了多少变化,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说尽的。
花开花落,岁序不言。
院里暮色深浓,墙外人家已升起炊饭烟火,又觉得它们好像一直在那里,从来未曾失去,如那舍下的木鱼你敲了,他敲,人世就这样轮回常在。悲又如何,喜又如何。僧面佛面,不悲不喜,也是同一个世界,世上一日有一日的活法,一世有一世的活法,三分人事七分天,走着看吧。
北塔寺是南北朝赫连勃勃大王建造,有千余年的沧桑变化,岁月就已让人觉得它的深稳。我去不为迷信,只求是个安静的去处,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 但余钟磬音”。佛家学问深邃远大,此生惟有羡慕不攀附,做好眼前事也是修行。
天井里长着几株垂槐,坛里栽着各种碎花,一只猫儿卧在花下熟睡,堂上菩萨笑口常开。天井外,有一片湖水,湖水外,是茫茫的人海。
我在堂前看书,一位女子清扫院落,旁边僧人见了,唤住她说:“有人在看书,去别处扫”她听了,露出歉意,就要走开,我忙起身换了地方。佛家讲,书不能蒙尘。我心里敬佩起来,想不到这天井里竟有这样清明的人。一会儿,女子进佛堂取了西红柿,捧着走到我跟前,捡出圆润的用衣襟擦了擦递给我,自己却只管吃那不好的。她穿碎花单衫,青布长裤和布鞋,微笑着走过小院,这样的素人于无声处已让人起敬,她的朴实大气和厚重就是人世无限的清欢。
世上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自在安乐。地上的蚂蚁,檐头的燕子,水里的鱼,这些斜阳草树里的小生灵各有各的处世之道。中国文明和中国人的精神哲学不在庙堂,恰好就在这样的寻常巷陌里。
昔日我在高原,常被一些细微的事物感动。有人在路边的石头上刻满书籍经文,途径的人随时阅读,草原上闲散吃草的牛,被放生后角上系着红色布条,从此自在老去不可捕猎,这样的事例不知有多少,它们非记录在法案禁律里,却已成为处世的法则,这便是做人的通透,不仅相敬于人事,更懂得与自然的相敬,懂得岁月轮回,生死相依。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这样的故事:沧州孝廉刘士玉,书房被狐占,青天白日和人对话,投掷砖瓦石块打人,却看不见狐狸。当时知州董思任是个清官,闻听此事,前往刘府驱狐,狐狸高声道:“你为官爱民不贪财,因此我不敢打扰你,而你爱民是博取好名声,不贪财是怕酿成后患,所以我也不怕你,休要多舌自找麻烦,董思任狼狈而归。刘府有一位仆妇,人很粗俗蠢笨不怕狐,狐狸也不打扰她,有人在对话时向狐狸问起,狐说:“她虽是下等仆役,却是真正的孝妇,鬼神见她还要收敛躲避,何况是我辈呢!”刘士玉便让仆妇居住书房,狐狸当天就走了。
可见,世态在这样的小人物里才显得平常。犹如那和尚平淡无奇却深谙中国人的智慧,那扫院的女子虽不起眼却懂得世间的善恶分明,中国的小人物就有这样的豁达。
有一回和母亲聊天,她说:“早前外出不必锁门,托邻居一言就没事,打水将绳遗落在井口,隔天取回还在老地方,穿过别人家的田地时要将麦秆拨开才能行走,没有粮食去借也会得半斗,做了不常吃的美味,盛碗给年长的邻舍才觉得香,谁家的屋下都住着燕子,路途有柳树可乘凉”这样的相敬相惜,让人觉得不论多么天高地厚的事,都有了烟火气,有人世的岁月味。年关请人写对联,裁了红纸,包二斤茶叶,到教书先生家,在案上铺纸研磨,恭敬地压纸,先生笔锋起落间就生出诸多变化,妙不可言,这是对学问格外的敬重。如今岁月就少了这样的光景,那些绵长的情怀已凋敝不在,故人已不是故人,故乡已不是故乡。
此时初夏天气,院里除了和尚与我,已没有香客。微月如钩,清辉洒在屋瓦上,堂上的佛祖是佛祖,菩萨是菩萨,天上人间一样的世态,又有什么分别。这样一想,又觉得花开花落,人世没有什么可以扰乱的。
(原载《银川日报》“贺兰山”副刊2016年第2期)
王国强,1986年生,宁夏海原人,现居银川,供职于某文化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