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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之美】西海固的燃烧
发布时间:2018/5/4 11:25:36

西海固的燃烧

 

                                                             /王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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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乡在内蒙古固阳县,上初中时听说宁夏有一个固原县,还知道了古长安以北有一个重要的关隘——萧关,汉文帝在今固原城东南建筑萧关,意在防御当时北方游牧民族的袭扰。萧关,我知晓了王昭君是从这里出塞的,蔡文姬也是从这里被抢掠到胡地的,从这些历史人物知道了固原古城,有诗人去过西海固西吉火石寨,说那里的石头是会燃烧的,后来我又听说“西海固”一度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人类不能生存之地”。西海固地区确实少雨,年降水量才200—700毫米,是历史上一直少雨,还是到近代才这样呢?这一地区对于中国历史的重要作用是什么呢?我带着这些问题打开了张承志的《心灵史》,这部非常有个性的作品是作者在西吉的沙沟乡完成的。

西海固是固原、海原、西吉三个地方统称。张承志显然对西海固一往情深,他在《离别西海固》这样说过:“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纯真的意义?”他还深情地说:“我一直在徘徊,想寻找一个合我心意的地方,但是最终还是选中了西海固,给自己一个证实。”张承志是回族,他是以回归故园的心情来到西海固的。我却是一个有蒙古族血统的汉人,为什么会对西海固的期待挥之不去呢?那里隐含了自己生命里哪些密码呢?

2015年盛夏,我取道贵州,沿南路去往西海固。列车在深夜往固原狂奔,我看着车窗外浓重的夜色,看不清自己心灵中的西海固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在现有的关于西海固文字和照片里,看到西海固是贫穷的,是苍茫的,而眼下车窗外是坟墓一般的夜色,夜色把贫穷而苍凉的西海固吞噬了。凌晨三时,列车把我像是喷吐小蚊子一般,从车厢里吐了出来,一下子把我和西海固连接在一起。此时,我脑海里的人物是汉武帝,汉武帝是一个军事强人,任用骁勇善战的将军卫青、霍去病,分三次出征打败匈奴,把河西走廊纳入大汉帝国的版图。汉武帝是强大的扩张者,我是生命密码的寻找者。清晨,燕子在宾馆的院子里翻飞,我跟着它们唧唧唧的叫声来到了固原古城墙。固原古城是汉武帝时期建筑的,北周时期又修筑了外城,城池就呈现了“回”字形。古城当年很宏伟,可惜现在保留的仅有西湖公园里面的内城墙500米左右,外城墙由于“靖朔门”附近有看守所,被保留了下来。

固原古城西北5公里有秦长城,这时的秦长城还不是秦王嬴政指令修筑的万里长城,而是秦昭王时期修筑的。这段长城尽管荒疏,每隔一段尚能辨清古代烽火台和障城的遗迹,这段秦长城西部接西吉县的巴都沟,东达彭阳县的里蒲林,绵延180公里。古长城是土质的,默默无闻的黄土,被秦人从墙外挖土筑成了高高的城墙后,墙外就成了深沟,不再是平静的黄土,有了威慑敌方的意思。

秦长城外是谁呢?朋友告诉我,居住在甘肃庆阳、宁夏固原地区的为义渠戎,还有在今固原东南地区的乌氏戎。游牧民族有游牧民族生活的方式,农耕民族有农耕民族的生活权利,然而,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生活方式不同的两个民族一直战争不止。北周柱国大将军李贤夫妇墓出土的众多文物都见证了固原在历史长河中的过去,其中稀世珍品波斯鎏金银壶诉说着丝绸之路曾经的辉煌与传奇。土,西海固一带属于黄土高原,不缺少黄土,黄土是滋养人的,但是战争使得黄土也成了战争的“武器”,黄土筑就了长城,在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画了一条线。这条线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不是草原民族冲破长城屏障,就是农耕民族出长城追袭游牧民族。长城外是野性的火焰,长城内喷吐出扩张的火焰,火焰和火焰燃烧在一起,就烧出了让人无法割舍的历史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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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站在秦长城的废墟上,此时的长城已经不是城墙的模样了,而是长长的土丘。长城上和长城两侧,是离离原上草,这些荒草当年承受过刀枪血影,也许经历过冲天的烈火燃烧,不管是火烧,还是自然枯荣,它们都在秦长城两侧顽强地生长。汉武帝的士兵出萧关,越过秦长城,一直追敌到祁连山下,一千多公里长的河西走廊,爆发过西汉的将士与匈奴骑兵之间的血战……两千多年过去了,一些部族消失了,一些部族活下来了,人和人之间,民族和民族之间,存在着弱肉强食的潜规则,只有草,遍地丛生的野草,一岁一枯荣,两千多年前保持这个样子,现如今依然是这个样子。

我尊重一棵草,要超过尊重一个部族。人类是高级动物,文明程度越高,心机越重,而最朴实的存在,往往被丢失了。来到西海固,我不是一个旅游者,而是一个寻觅者,在这块“人类不能生存之地”,探索这里的各族群众是怎样顽强生活的?在我未到西海固前,曾经被那些别人送给我的西海固老照片“洗脑”,误认为到西海固很难找到绿,其实我错了,从下榻的华祺宾馆走出来,固原政府街的两侧种了绿色的槐树和榆树,心想,这也许是刻意的,但到了秦长城,看到了秦长城内侧的另一道长城——绿色长城,绿油油的树木和芳草沿着秦长城向远处逶迤。朋友说,这是固原用了二十年时间精心培育的结果。

保护绿色,还原绿色,坚持不懈地“退耕还林”,是西海固人这些年坚持做的。西海固有养羊养牛的传统,为了保护山林,农民改放养为圈养,有的山民从山里迁徙出来。大山像人一样,需要得到滋养才会丰腴。如今西海固的山山峁峁,原来的蜡黄色已经被浅绿色代替,有的山峁已经完全深绿了。西海固人生活在黄土高原,但他们内心也喜欢葱绿,看到山山峁峁变绿了,就像母亲的脸上红润了,他们有说不出的高兴。我这个外乡人和西海固人一样高兴,从固原到西吉,从西吉到海原,被一团团一群群一片片的葱绿陶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变绿的山山峁峁,用亲眼看到的葱绿,来消解原来头脑中先入为主的荒凉。

西吉的偏城乡位于固原和西吉的连接处。车出固原往西吉行驶,可以看到南面逶迤起伏的是白马山,是六盘山的分支,北面的则是黄土高原的山山峁峁。车过偏城乡继续西行,南侧有一长溜川地,川地里种植着绿油油的庄稼,再往北是一层一层的梯田。有了这些梯田,山丘就改变了呼吸的节奏。没有修筑梯田之前,遇到雨天,山顶和山坡上的雨水一抹坡就下泄了,山的黄土仅仅湿一下皮,下面的黄土层还渴着。现在,梯田留住了雨水,庄稼和树木也张大嘴巴咕嘟嘟噙住了雨水,水汽在地底运行,喂养了地表的绿。路的北侧大多是高矗的崮梁,毕陡毕陡的黄土,上面依然游动着绿草和绿树,有时可以看到一队一队的杨树排在路边,用高昂的树冠梳理天空的游云。天空的云彩在流动,山梁上的梯田也在流动。梯田和谷地是绿的,只有毕陡毕陡的黄土崖是黄的,黄绿相间,天空的云彩是灰白相间,这样的云彩是裹挟着雨水的。这样的云彩在云贵高原经常可以看到,而在西海固看到蓄着雨水的云彩,心中欣喜不已。

在没有去西海固之前,我误认为这里没有什么特产。脚步刚刚踏进西吉县地界,就晓得了西吉县是全国“马铃薯之乡”,并且还是蔬菜“西芹之乡”。马铃薯耐旱,可以理解,蔬菜西芹全靠水来喂养啊,西海固最缺少的就是水,怎样种植蔬菜呢?县文联的朋友告诉我,西吉县吉祥镇有水资源丰盛的川地,川地的水位较浅,完全可以打水井进行蔬菜浇灌。西吉县不仅盛产芹菜,还盛产胡萝卜,主要供应重庆和西安市,而西芹则供应全国。西芹为何称为西芹?原来我以为是外国进口的蔬菜品种,到现场才知道,西芹的“西”,就是西吉的“西”。文联的朋友还告诉我,西吉县还有一个名称——文学之乡,这令我大为吃惊,在文学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时,西吉人却自豪地以成为“文学之乡”为荣,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想象。对于西海固来说,“文学之乡”不是一个称号,西海固地区出现的一大片作家以及质量高的作品足可以证明,这里不仅有郭文斌、石舒清等男儿活跃于全国文坛,以马金莲为代表的回族女作家同样巾帼不让须眉,绽放着六盘山花的淡雅清香。绿色是文学的土壤,黄色也是文学的土壤。西海固不缺少黄,如今也不缺少绿,因此生长出西海固作家群就自然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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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沿着西吉的绿向北边的海原县奔驰,车开得很快,我恳请司机师傅开慢一些,让我好好看看车窗两边的绿。车的西面依然是川地和土山梁,刚出西吉县时,可以看到川地里的蔬菜,走远了一些,就可以看到葵花和胡麻,还有玉米和小麦。西吉只种冬小麦,不种春小麦。他们还种植糜子,糜子可以酿酒。海原的年降水量比西吉更少,累计年降水量只有二百多毫米,但是蒸发量却在2200毫米。土壤是生命之基,海原像固原、西吉一样,大规模展开封山育林和退耕还林,别人救不了自己,只有自己去努力改善生存环境。

  在西海固,我渐渐明白文明的高层含义是节制。海原人明白,要想生活得好一些,需要自己付出牺牲,农民退出了一部分不适合种植的山地,改变多年形成的放养牛羊的放牧习惯,使环境有了明显的改善,粮食够自己吃了,再加上农闲出外打工,百姓的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高。西海固地区缺雨水,缺水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他们的头上。好像天空的雨水也有灵犀,它们不喜欢光秃秃的黄色山头,而喜欢大地有绿色的地区,西海固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全身心培植绿色。绿色丰盛,符合西海固的长治久安,如果不考虑后果伤害绿色,就伤害到西海固的未来。海原人具有永不枯竭的封山育林热情,仅在2012年,就完成了造林八万亩。山山峁峁的绿,被天空的雨云看到了,这几年,西海固的降水量明显超过了过去那些年。

  红色意味着燃烧,绿色能不能燃烧呢?我在西海固朝拜的日子,一天天地感受到种植在山山峁峁的绿色是可以燃烧的。西海固燃烧的绿色火焰,呈现出西海固人摆脱贫困的热忱。当我登上位于西吉和海原之间的月亮山时,更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月亮山的草十分茂盛,月亮山的绿,绿得晶莹,绿进了心头,置身其中,如同仙境。绿色的草坪滋润出绿色的山峦,山峦起伏,奔腾如海水的波涛。月亮山上还矗立许多用来风力发电的白色风车,风叶慢慢地转,显得很悠闲。月亮山的草为何这么迷人,朋友告诉我,草的名字叫冰草。月亮山除了自然生长的草之外,还有小棵的松树井然有致穿插其中,这些小松树是海原人工培植的。松树长得慢,可以想象,再过20年,月亮山一带一定松树成林,松涛阵阵。

  要想深入了解一个地区,就必须深入一个家庭。这天,我突然遇到惊喜,在公交车上,我遇到了偏城乡中学的一位老校警,他很健谈,连连称赞政府的退耕还林政策。他还向我透露一个信息,说政府正在做一个很大的水利工程,把泾源县丰富的水源引到西吉,甚至引到固原和海原。我确实和老人有缘,跟着老人来到店子屲村,进入老人的家院,院子里种着菜,北屋的墙根摆着七八盆花,有君子兰、玻璃翠、月季、文竹等,花朵栽在花盆里,每一朵花的花瓣里洋溢着老人一家对幸福生活的满足。老人说西吉一连几年雨水都不错,田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为了证实他的说法,我被他领到了他家的责任田。他家的责任田分在两个地方,院门外有二分地,种植了洋芋(即马铃薯),一棵棵洋芋很苗条,脑袋上顶着粉红色的小花,煞是可爱。洋芋的叶子稍微粗糙,秧子两尺多高,秧子下的泥土很松软,洋芋就隐身在松软的泥土下。老人还把我带到了他家在水草沟的责任田,这些责任田是一层层的梯田,他家梯田里种的是玉米、苜蓿和糜子,玉米和苜蓿恰在山梁的中部,一层层梯田一层层绿,有的浓绿,有的浅绿。玉米的叶子又肥又宽,苜蓿的个头要低一些,开着令人心动的紫色小花。老人说,苜蓿是牛羊吃的好饲料,人不能吃的。糜子和苜蓿都是我在《诗经》里见过的植物,尤其是糜子,确实是在城市生活的我第一次见到,糜子的绿叶狭长,泛着晶莹的绿,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

  在我和老人聊天间,不知不觉天空有了变化,云彩由白变乌,接着,吧嗒吧嗒的雨点子就落下来了。雨点子亲吻着田野里的沟沟峁峁,老人用摩托车带着我去临近村子避雨,顺便采访一下这个村子里的老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这个村庄叫大庄村,是汉族村,整个偏城乡只有大庄村是汉族村,因此在这个回族乡属于“少数民族”。老人直接把我带到了大庄村口的一个小卖部里,小卖部里有三位老人正在聊天,他把我介绍给小卖部的主人——王玉宝,王大伯今年73岁,皮肤黝黑,个子有一米八,当过兵,家有两个儿子和十八亩地。像村里的大多数家庭一样,两个儿子出外打工,他和老伴摆弄农田,因为地太多了,实在摆弄不过来,只好荒了。王大伯对政府用推土机帮助农民平整出梯田非常感谢,说,刚开始的时候,有些人担心弄成梯田长不出庄稼,事实证明,庄稼能蓄住水了,非常好。还有住房,现在的大庄村大部分都是新房,凡是农家新房盖好了,政府无偿资助两万两千元。

  西海固人不仅热情好客,而且深明大义,有较强的互助意识和大家族意识。这种民族大团结气氛到了汉人的春节和穆斯林的开斋节时表现得尤为突出。过春节,回民兄弟拿着油香果子、馓子等富有民族特色的礼品给汉人拜年;遇到开斋节、古尔邦节,汉族兄弟也提着红枣、红糖等礼品到回民兄弟家做客以表祝福。礼尚往来,礼轻义重。说到回汉关系,老人们说,汉族和回族的关系非常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回族乡亲家庭有了大事,会通知汉族老乡参加,汉族老乡家里有了大事,也会通知回族老乡参加。老人们虽然住在偏远的乡下,却关心国家大事,对党中央反腐败双手拥护。一级带动一级,现在的乡干部对老百姓的态度非常好……与三位老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钟头,我与王玉宝大伯握手作别,他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向我读了一首他编的顺口溜,希望能在报纸上刊登:


  党中央,发号令

  全国人民都响应

  送温暖,安民心

  乡村改造能成功

  推倒破房盖新房

  上下圈梁如铜钟

  政策端,干部正

  一心一意为百姓

  老百姓,是庄稼

  阳光雨露和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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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西海固是来朝拜的,在这块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有着一种与地气相连接的纯洁精神。这样的精神,使得西海固人,无论是面对过去的贫困,还是面对如今乱乱纷纷的商品经济,始终不乱阵脚,有着罕见的定力——我想揭秘这个谜,西海固的人格精神是来自传统文化的洗礼,还是来自神圣的宗教?

  当你走入西海固人家,就是普通农户,不少人家整洁简朴的中堂之内总是悬挂着字画条幅,折射出西海固人对传统文化的执着与坚守。在城市和乡村,到处可以看到清真寺,看到在清真寺礼拜的回族群众。说实在的,在来西海固前,我对伊斯兰教和《古兰经》知之甚少,但在深入西海固的日子里,与回族群众朝夕相处,看到了他们淡定的生活和纯洁的信仰。对于伊斯兰教的一些习俗,我是深入到一个回族家庭才了解到的。这位老人向我介绍到了伊斯兰教徒的大净、小净等,还向我介绍了伊斯兰教的大善。深入偏远的乡村时,没有饭馆,回族兄弟就留我在他们家吃饭,并没有因为我是汉族人而把我拒之门外。

  文联朋友看我对伊斯兰文化有浓厚兴趣,就带我来到了固原二十里铺拱北。拱北依五原山而建,我走过清水河上的一座桥,看到这座建筑有着浓厚的中华传统建筑的元素,除了飞檐斗拱,还看到雕刻在砖墙上的汉字对联,进入第二道门亭,东面的前院几乎是中国式的四合院,北房端庄沉稳为礼拜大殿,其对联“拱北为寻奥之明灯万众瞻仰,圣教能探源于正理得以宣化”,我从这里,看到了伊斯兰文化和中华传统文化的融合。门亭背面有一副对联进一步阐释了两种文化的融合,“教演西方敬服念拜斋课朝,道通东土敦崇仁义礼智信”,横批“中和”。走进下院,看到照壁中最显著的地方分别用阿拉伯文和中文雕刻着:“信仰是人类智慧和力量的源泉;对物质和财富的执着会使人类滑向贪婪的深渊;在真主面前人类没有隐私。”我深深地被这三句话震撼了!我突然觉悟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西海固寻找的生命密码,就在二十里铺拱北的照壁上雕刻着!是啊,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感到困惑,感到压抑,感到不自在,人们大都不能正确处理好精神和物质的关系,而西海固人却保持着生活坦然而淡定的生活节奏。对西海固的采访中,看到西海固人不以财富多少论人的尊卑,我从这面墙壁上找到了答案。

  西海固人好像天生对金钱保持着距离,这些日子我与出租车司机打交道比较多,看到他们如此辛苦陪着我采风,我欲多给他们一些车费,他们竟然像受到侮辱一般分文不取!在拱北,遇到一位健谈的穆斯林,他向我介绍说,前来拱北朝拜的,不仅有回族兄弟姐妹,还有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人群。出拱北不远,就到了开城,这里有元朝安西王府遗址。王府的主人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儿子忙哥剌和他的孙子阿难答,他俩都是元政府的安西王。不管哪个民族,都有传奇人物,安西王阿难答就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他创造的最大传奇是率军信仰伊斯兰教。经过历史的沉淀,从许多偶然的事件中可以找出必然的因子,阿难答的父亲忙哥剌忙于征战,把阿难答托付给当地一个穆斯林人家代养,穆斯林养母用奶水把阿难答奶大,少年阿难答通读《古兰经》,熟练地用大食文(波斯文)写字……这应该是他信仰伊斯兰教的最基本元素。

  我在安西王府遗址无法找到因为参与宫廷政变被杀的阿难答坟墓,也无法想象当年的安西王宫的富丽堂皇。在开城的遗址现场,像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遗址”一样,眼前的遗址标志不过是一个指示牌,至于王府宫殿本身早就化为泥土。1304年,安西王府地区发生一场大地震,毫不留情地把安西王府埋于地下。

  我在遗址的标志牌周围徜徉,土路边有柳树、荆棘,还有大片的玉米地,我不知哪块玉米地下是王府的位置?环顾四周,西边是山梁,东边也是山梁,西边的山梁直直的,东边的山梁则略有弧度,不知当年的第一代安西王怎样选了这块风水宝地?当地老乡说山梁上曾经有过城墙,不知是否可以考证?也不知现在西海固人有多少是阿难答军队将士的后裔?作为一个西海固的朝拜者,我只是轻轻地走着,不要让自己的脚步惊动大地震的遇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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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我想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西海固更令人揪肠挂肚,一方面曾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人类不适宜生存之地;另一方面,在这里生活的各族群众有着那么纯真的生活信念,西海固人对于苦难有着惊人的承受力。即使到了现在,西海固的一些偏远山区的农户依然贫困,有资料统计:西海固地区1996年人均收入300~500元的人口占总人口的24.2%,人均收入300元以下的人口占总人口的16.2%。

  ——以上的统计资料是1996年,我与西海固相遇的时间是2015年7月,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西海固确实有了巨大变化。国家的经济发展给西海固带来了发展机遇,青壮年农民进城打工,改变了西海固农民经济收入菲薄的尴尬。当然,无论是固原、西吉还是海原,有一部分偏远乡村的农民还在使用石头砌的水井(水窖),在雨季储存雨水,在冬季储存雪水,如果老天爷的降水量不够的话,甚至需要买水储存到水窖……苦,当然苦,但他们依然像苦菜花一般坚守在这片黄土地上。

  西海固地区古代关隘多,古城堡多,出土文物多,西海固的原住居民,不仅要承受物质生活的清苦,还要面对自然灾害带来的苦难,且不说干旱少雨这样的常客,1920年海原县发生过8.5级的大地震,整个西海固地区都遭受震灾,固原城内的许多民房被震塌,很长时间内,古城的北门内一带废墟一片,荒草丛生。我是有蒙古族血统的汉人,成吉思汗的母亲说过,苦难使女人变成金子。自然灾害和物质生活的贫困,磨砺了西海固人承受灾难的韧劲,海原县县城西北有占地近两百亩的“万人坟”,记录了发生的那场大地震……大地震给西海固带来了灾难,震灾也意外地给西海固带来了震湖,西吉党家岔堰塞湖竟有190万平方米水面,山峁中陡然涌出了一个鲜活的湖泊,碧绿的湖泊,湖中摇曳的水草……

  到震湖去!从西吉县城的震湖路口到震湖,将近四十公里,这样的车程对我是一个折磨,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湖边,用清澈的湖水去冲洗关于西海固的干旱印象。虽然道路崎岖,我依然踏上了这个拜谒的旅程。这条道路正在重新修筑,出租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跳着舞,我的脑袋不时碰撞车顶。路况不好,并不能降低我的眼睛的光鲜,因为车的左边是绿茵茵的川地和山梁上的梯田,梯田是绿的,川地里的蔬菜是绿的,绿绿相伴,这一带的山梁则是圆弧形的,圆弧形的山梁画出了山梁上梯田的曲线美,使得这些梯田看上去更像是登天的梯子,似乎一脚一脚踩着天梯往高处攀登,可以攀登到蓝天白云中。震湖在远处,我虽然看不见湖,司机几次停车,我下车可以看到瓦蓝瓦蓝的天空。车子越是往北走,天空越蓝,云朵越白。当前面的路被一座土山挡住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沙柳成林,终于到了震湖!我穿越两片沙柳林,走到一大片黄色的沼泽地,走过这片沼泽地,映入眼帘的就是震湖:震湖的形状是狭长的,湖水清澈,因为围着湖的山梁上基本没有树木,湖水里的倒影只有山影,我很惊讶这一湖碧水怎么会有长条状的蓝色深浅不一的摇曳,尽管如此,水的蓝越过碧绿的山梁,接住了天空的蓝。湖的四周浅水处有芦苇荡,不时有十分好看的水鸟从芦苇中箭一般地飞起,直插蓝天。

  从震湖返回,已是黄昏,我只好次日去火石寨。到火石寨时刚刚清晨八点,白灿灿的太阳就落在赭红色的石头拱门上,一下子提升了火热的氛围。沿着林间石径,拉着山路边的铁链子,攀上了主峰金顶。沿着山脊往前走,山脊左面的一群群丹霞地貌尽收眼底,赭红色的山的截面在绿色的映衬下,红得热烈而奔放!继续前行,走过了两个大大的“S”,又看见了一群丹霞山,经过岁月的风化,丹霞山的截面有的凹下去,形成凹槽,但从整体看,依然像迈着刚劲的步伐向着天际狂奔的巨人,而山顶上绿色植被恰如戴了一顶贝雷帽。又往前走了三十多米,举目远眺,竟然又看到远处涌来一大群丹霞山,这些山因为地处比较远,虽显得不太高大,但更加震撼——像一群互相给力的火炬,从远处疾奔而来!这些丹霞山屹立在这里,有的截面可以看到深海里才有的贝壳,这些山头是经过几亿年的地壳运动,才从海底拱到了地面,横空出世,在西海固住了下来。西海固的内心是热的,丹霞山成为解读西海固的图腾。

  该回了,作为一个西海固的朝拜者,经过十几日与西海固的朝夕相处,我从远而近触摸到了西海固的温度,进入了西海固的精神世界。西海固从春秋战国到如今,屡屡承受战争兵灾及干旱、地震等灾难,西海固人并没有低下高傲的头,从来没有一种灾难能把西海固人打垮。他们用强大的内在精神来对抗外来的灾难,他们借助宗教的信仰去打扫心灵上的污垢。西海固人是有精神的,一个人,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首先是精神的,才是物质的。肉体服从精神,精神的富有才是真正的富有;精神的幸福,才是永恒的幸福。

  在西海固朝拜的日子里,我一直感到西海固在热烈地燃烧,我很强烈地感受到了西海固燃烧的热力。刚到西海固的时候,能感觉到的东西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述,现在我找到了:西海固的燃烧,正是生命正能量的燃烧,由内向外发出迷人的光彩!

带着生活的疑惑而来,带着生命的燃烧暂别西海固,无论周遭的环境怎样变化,我一定要做一个有益于他人的人——这是我内心的秘密,其实,在无形的造物主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什么秘密。

    

    王克楠,1956年生,内蒙古乌兰察布盟人。河北邯郸市散文学会副主席、秘书长,河北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散文及散文评论一百六十余万字见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天涯》《民族文学》《西部作家》《长城》等刊,部分被《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中华散文百人百篇》及年度选本选载。《太阳照在赵王城头》入列“2007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并获第三届冰心散文优秀奖;部分作品被选为高考复习文学欣赏题。著有散文集《巷子里的阳光》以及诗集、报告文学集五部。

    本篇获《黄河文学》“宁夏之美”全国散文大赛征文三等奖。

                                                                         [责任编辑 计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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